——评黎阳诗集《西岭笔录》
尤佑
先锋诗歌退守之后,中国当代新诗的前路应如何演变?很难预料。但诗路千万,有两点较为可靠:信息时代的焦灼,需要及物的自然主义加以抚慰;自媒体信息对人性的消解,亟需人们捕捉更多的生活细节,以丰富人生的意义。从诗歌慰藉心灵的角度看,主张“雅正”的古典诗歌恰恰可以符合普罗大众的审美品味和精神诉求。
黎阳在《西岭笔录》中表示出的“退守”姿态,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。我甚至认为,黎阳的诗歌创作已经进入了成熟的中年阶段,有很高的辨识度。其创作的变化,与蜀地的新诗传统密切相关。追溯新古典主义诗歌创作,应关注张枣与柏桦,他们是先锋诗歌之后的沉思者,他们的诗歌中有大量的古典意象,又不同于中国古代诗歌中的传统写意,而是做了现代性处理后的“新文化”。如今,梁平,龚学敏,李龙炳,黎阳等人的诗歌创作,呈现出纷繁多姿,也有部分路径重叠于“新古典主义诗歌”的创作之路。黎阳的《西岭笔录》,企图以诗学命名的方式,为“新古典主义诗歌”振臂高呼。
事实上,当代汉诗的评价标准一直与时代息息相关。在当下公共语境趋同的背景下,自然主义诗歌和古典主义创作成为美学风尚。原因有二:其一,中国传统文化确实博大精深,古典汉语的雅致交融在中国人的血脉之中;其二,文学已经成为一种公共情绪的表达样式,抒情传统与文学传承构成了一种现实。中国古典诗歌的“诗言志”传统,深深烙印于国人的认知和审美体系中。
《西岭笔录》分为“山河录”“草木篇”“时光书”“穿云简”四辑。诗人从地域特点出发,以柔和的笔触,记录生活的“逸乐之趣”。当然,这种“逸乐”源自于对汉语中的古典意象的传承与发扬。比如:黎阳多次写到“茶”,不言而喻,“饮茶”是中国人生活方式中最常见的一种。诗人爱“茶”,爱的是那份日常与韵味。正如元稹和白居易之间,存在着“唯有酽茶酬知己”的心绪。黎阳在处理古典意象时,或直接用唐诗宋词中的原味,又或者对古典意象进行现代化的转喻,让工业背景下的“自然语境”发生偏差。
所有的仙佛都挤在窟里
那些流动的神情,只能在文字之外
才有岁月的天籁传出
经书不语,彩墨有言
生命被笔墨舒展在洞窟之内
风语只有砂石才能懂
而那些路过的驼铃
留给夕阳的只是一道道光影
经不能轻传,而经却是百世的落叶
一枝菩提生长出的累累硕果
却在文明的泥土之下
悄悄发芽
——《莫高窟壁画》
诗人在敦煌,看到莫高窟壁画,先目测其流线型写意,再触其灵魂。黎阳并未深挖莫高窟壁画的文化内涵,而是相信那些文物经历了风沙的磨洗,成为历史的见证,承载了朴素的文明密码。细读黎阳的诗歌文本,你可以感到黎阳在遣词造句时,多有类似的举重若轻的笔触。换句话说,黎阳的写作依照事物本身的状态以及观物后的主题思考。他有意识地反对过度修辞和变形,以让其诗明白晓畅。
由此可知,黎阳的新古典主义恰恰是现代性的传情达意。其诗改变了“朦胧诗派”的多重释义,也不同于深度意象派的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的“峭壁写法”,而是选择及物达意,直抒胸臆,将诗歌指向事物本身所呈现出的意味。
从黎阳对诗歌题目的命制来看,“唐诗宋词之韵”和“存在主义哲学”二元并驱,令其诗歌的起思非同一般。“白云深处有人家”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等等,诗人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创作接近古典诗词的意味,在“时光书”中,大部分诗题都源自于古诗词,如此明显的风格,必定是诗人审美追求的映照。毋庸置疑,这一选择是对伟大汉语的致敬,且诗人有意识地区分当下和古典诗词中的诗意,他对古诗词名句的援用,切实融合现场所见,这比改写古典诗歌要更有现代性意义,颇有“古典新义“的创造。
三月在眉宇之间构思,花香
从一扇笔墨中脱颖而出
树下的人,衣袂飘飘
芳菲带着从雪色中浸染的白
纸上的流水,卷动痴情人
画外得意的笑
月上梢头,只有断桥和撑伞的人
挡了去路
清理了桃花的幸福
——《纸上一曲桃花水》
三月桃花开满枝头,怎能不令诗人萌生诗意?“从一扇笔墨中脱颖而出”恰恰是诗人洒脱不羁的个性,用文字传递出一种高迈的人格。诗格与人格合一,古典与现代的融合,都市情绪与自然风物的互砥,古诗神韵与现代诗歌的形体的结合,正表明他是一位忠于汉语传统的诗人。在当代汉诗深受西方诗歌影响之时,在现代主义诗歌日益精细之时,在先锋诗歌日益松垮之时,黎阳倒是选择了另一条通往古典汉语路径的可能。
回顾新诗发展历程,我们可以感知现代汉语意气风发的力量。从语言学的角度考量,百余年历史不过是发轫期,但现代汉语具有极强的吸附力和包容性,它承续了古代汉语的精准、典雅的特点,同时又将西方语言的表意功能发挥到极致,并不断生发新的表达方式,引领现代经验的发生,引领社会风尚。诗歌作为语言中的黄金艺术,应当有更丰富的表达。黎阳的《西岭笔录》以诗性之思记录日常生活,其诗友朴素且细腻的风格,他追求着“细节动人,情意温婉”的现代性表达,真正达成了某种“和解”。他在诗歌中多次写到浙江嘉善西塘——“生活着的千年古镇”,借此窥探他“鲜活又古典”的美学追求,可见一斑。我曾与他在西塘的夜色中畅聊诗歌,静享氤氲的水汽所带来的宁静与欢愉。
我的记忆是不是断片和拓片
或者失忆,只有西塘的流水知道
单纯的水从大兴安岭的南麓流过来
从冷酷的西岭雪山流过来,就没有停顿
在漂流中遥望过江南的美
学会了听风的呼吸
听雨的间隙,听心跳的加速器马达
怦然心动以后的短距离回忆
——《在诗人的西塘》
诗人在西塘,于流水中照见自我的履历。黎阳是一个以语言为故乡的诗人,他曾在一粒米中寻找乡情,“从大兴安岭南麓”的讷河走出,几经辗转,旅居在外,最终定居成都。非经事无以长智,非历四方无以怀故乡,黎阳在沧桑的世事中找到了“浓郁抒情”的调性,他的诗歌语言像江南的水一般诗意绵柔,具有圆融之美。于是,黎阳之于西塘,就是心性上的契合,他偏爱“生活”给予的逸乐之趣。所谓的“逸乐之趣”,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早已存在,那些怀才不遇的士大夫常常寄情山水,在文字与生命的行吟中获得心灵慰藉。黎阳试图以“新古典主义”的表现形式寻找另一种“逸乐生活”。
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寄情于歌。黎阳的诗歌创作还有另一个典型特点——注重诗歌的声音。这与他的朗诵能力息息相关。在抒情调性的指引下,黎阳驱使词语的习惯是舒缓而悠扬的,他弱化叙事,强化抒情,更注重一步一韵的节律。
一匹穿行在都市的铁马
让岁月轻松的粘贴
在年轮上的目光还在远方
或许远方的远方
才是最后的光芒
这些云 在若干年后没有散
那些雨没有散只有一行足迹
蜿蜒在天路的下面点燃黎明
——《叙旧偶记》
冷酷的“铁马”穿行于世,黎阳似乎异常恋旧。他总愿意用文字恢复记忆,而“追忆”的节奏往往是缓慢的,于是有了“还在远方/或许远方的远方”这样的反复,以及“远方”和“光芒”的韵味。暂且不论抒情的局限,我们仍可以看出黎阳的审美倾向。当然,一个写作者的“贪恋旧时光”,远不止于对个体生命记忆的珍视,而上升为中国人的普世价值,即对士大夫生活的重塑与再造。恰如黎阳在《燕辞归,不见来时试灯处》中所写:“细斟北斗,方向指定的归处/老燕辞归风满楼,怀揣着谨慎的从容/缓行将步,把光阴留在台阶上”。“老燕辞归风满楼”是一个从曹丕的《燕歌行》的典故,与“群燕辞归鹄南翔”异曲同工,但黎阳又超越原作的思想之情,添入了“宿命论”,认为人生总是方向已定,每个人只需保持内心的从容与淡定,且行且欢喜,将光阴留在履历之中。这既是诗人生命状态的写照,也是“中年诗学”的外在呈现。
黎阳在《西岭笔录》中以“笔录”的形式向心灵探问,并借此向我们展示了“新古典主义诗歌写作”的可能,为现代人群提供了自然之趣和逸乐之美。他用一种相对“古朴”的方式,反复处理古诗词题材,来接近“唯我”,以期抵达到古意新解的诗性本质。